在我孩童时,家里的老人们唸叨最多的一句话,就是: 吃饭不忘牛辛苦,饮水不忘挖井人;由此可见,牛在当时人们心中的重要地位。

我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川南的一个偏僻小村,那时的牛可是家里的一根顶梁柱;我家曾养过一头母水牛,听父母讲它和我很有缘分,是同年同月生的。在我开始有记忆时的水牛,面善,非常温顺可爱,跟所有的雌性动物一样,天生充满母性,但按它的年轮算此时已步入中老年了,牛无名,在此姑且叫它老牛吧。

在我心中对老牛最早的记忆是骑牛。农闲时节将牛赶到野外放牧,就是各家小孩的美差,因为可以骑牛。水牛还好,但黄牛一般大人是不准小孩骑的;可我们那帮野孩子,无论男孩女孩,也不管水牛黄牛,通骑。

记得我第一次骑牛大概是四、五岁时的一个秋天的傍晚,我和大我九岁的哥哥一起牵牛去水田饮水,他让我在前面牵着,他却悠闲自得的骑在牛背上,我心里很是不得劲;到地方后,老牛开始饮水,我绷着脸说:“我也要骑”,他说:“小孩子不准骑,危险”;我说你不让骑我就回去告诉爸妈你打我;(因为在家里我是老小,父母较惯我)最后,他拗不过我说,好,让你骑一下;当时老牛正在静静的饮水,哥让我叉开双腿,轻轻地将我抱起放到老牛背上,殊不知,老牛没有思想准备,突然受惊,猛地往前一蹿,一下把我摔到水田里,我顿时哇哇大哭起来。这就是我第一次骑牛的感受。

随着慢慢长大,放牛的任务从哥哥身上转移给了我,刚开始骑时还爬不上牛背,得找个有坎的地方,人家是借坡下驴,我就来个顺坎骑牛。与老牛相处日久,双方由最初的陌生、惊怯到熟悉,再到彼此信任,这个过程大约用了二三年。到后来,我想把它怎样就怎样,它都非常愿意和我配合。自己在与它的配合下还发明了很多骑牛的方法和技巧;如在下坡骑行时,则转身抓住尾巴倒着骑,上陡坡又抓住颈部鬃毛,才不至于从光滑的牛背上掉下来;又如上背的方式,更别具一格,踏一只脚在它角上,一抬头便将我送到背上,这个方式是我与老牛通过多次‘摸索、探讨和试验’才成功的。到后来只要我一摸它的角,它就主动低下头来,知道我想上去。别的小伙伴也跟着效仿,骑法还可以,但上背的方式可不是谁都能模仿的。一次,一同伴将他家大牯牛牵来,想站在牛角上上背,结果大牯牛一甩头,将他扨出老远,幸亏没受伤。他们不知道我与我家老牛默契的配合,不但要非常的熟悉与信任,更要有感情的投入。

有次,老牛当妈妈了,我高兴得不得了,第二天就去割了一把最嫩的草来喂小牛,不曾想它却不领情,只闻一下就跑开了;这时父亲看见了,告诉我,它现在还不会吃草,跟小孩子一样,必须要吃奶,至少要两个月以后,才慢慢的学吃草。从那以后;我每天都割些嫩草给做月子的老牛吃,也每天都要到圈门口逗小牛玩。随着小牛慢慢长大,可以出门放养吃草了,在坡上和小牛嬉戏打闹,甚至跟它头对头的教它顶架。在不知不觉中我和母子俩的感情也日渐加深。都知道护犊子是所有雌性动物的天性,我家老牛也不例外;除我之外,谁也甭想靠近它的牛崽。当时还是大集体时代,谁家的牛犊养大了,得由集体统一分配给无牛户。小牛一般在一岁左右就得离开母亲,去接受教驯和学习独立生活。我家小牛被分配给队里一伍姓人家。有天早上,伍家几小子很早就来我家牵小牛,我见了哭闹着死活不准,去圈里套捆小牛时,老牛也不愿意,没办法他们只好回去;晚上打着火把,趁我睡着了,让父亲先把老牛牵走,才强行把我可爱的小牛‘绑’走了。

最能体现我与老牛的熟悉和感情,记忆中最深的有两件事。开始上学后,我们每天早上将牛赶到坡上后才去上学,下午临傍晚又去把它找回来;别的伙伴有时到天黑都找不到,哭着喊着回家叫大人来找;可我家老牛就没那么麻烦;我从小喜欢吹口哨,它对我的哨音非常熟悉;只要我站在坡上一吹口哨,无论多远,也不管天有多黑,只要它听见就会及时跑到我身边来。由此可见我们的熟悉程度。有一次放学后又去坡上找牛,(我们平时都会带上镰刀、背篼割一些嫩草回来做夜草),见它与另一头牯牛在同一块地里吃草,看见我后叫了两声,摇了摇头,算是打过招呼;我见那头牯牛吃草的地方草不错,就想去割一些,但还没靠近,那头牯牛大怒,又瞪眼,又刨蹄发着低吼向我奔来,我转身就跑;我家老牛听见动静,抬头见牯牛追我,狂奔过来,勇敢的迎上去将牯牛截住,并打了起来。这件事至今已过去三十多年了,仍然历历在目。老牛啊!与其说我是你的小主人,还不如说你是我野外的保护神哪。

我十四那年,由于不想读书,初中都没念完就辍学回家,跟父兄一起学种庄稼;学耕田犁地。此期间与老牛天天在一起共度了三年多,直至它逝去。我从不打它,也包括父兄,在耕犁时都任由它以不快不慢的步子自由前行。老家有句俗语:畜同人比,意思是它们与人相比,除了不会说话,并无多大差别;我也见过邻人对它们同类的暴虐,稍不听话,棍棒交加,打出内伤甚至吐血;人们啊!请记住:畜比人同。它们听人话、有思想、重感情,辛苦劳作,任劳任怨直至永远倒下再也站不起来;我们何不与其和谐相处且善待之。

我十七岁时,也可说是老牛看着我也逐渐长大成人了,它累了,想歇息了;可此时忠实的老牛已近垂暮之年,若以人的年轮相比,此时的它已是耄耋老人。这一年家里也发生了很多变故,哥哥已结婚成家,与我分家另立门户;老牛也由两家人以月为期分别轮换喂养;也许是分家后各自的精力分散,导致对老牛的照料不周;又也许确是老牛的大限将至。我永生难忘那年冬天的一个上午,天灰蒙蒙的,看上去就让人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。我和父亲吃过早饭去地里干活,没过多久,就听见嫂子在家大声叫我们回去,说老牛快不行了;我听见后扔下锄头以最快速度狂跑回家。这时在邻居的帮助下已将老牛从圈里弄到外面平地上;嫂子对我说,你快去看看,它已倒地好一阵了,不知何因就是不断气;我跑过去只见它,微睁双眼,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我,眼泪牵线往下流;我顿时一下坐在地上,将它的头用双手捧起,枕到我大腿上;失声痛哭起来。此时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最亲密的伙伴、最忠实的朋友在我怀里慢慢合上了双眼。时至今日,无论在何时何地,每每想起这痛苦的一幕,我都会抽泣。(包括此时都已泪流满面)

在当时那个以农业为主的年代,谁家的耕牛要是倒下了,无异于家里的一根重要支柱倒了;劳动力和经济上受到双重损失。为了能挽回一些经济损失,还得从死去的它们身上打主意;可怜的牛们,在辛劳了一辈子之后,还得遭受剥皮、剜肉、剔骨的悲惨下场;当时的我无力去阻止和避免这一悲剧的发生,只能暗叹老天的不公。老牛啊,也许我们不该相遇在那个年代;如果在今天,我更会以百倍的真情善待你。

再见了!我亲密的伙伴;再见了!我最忠实的朋友;亲爱的老牛,如有来世,求老天让我们再次相遇吧。

 

 2014年12

 秦平怀念老牛时

写于贵州.开阳